在惠州投资杠杆,一场企业代际传承大考已经拉开序幕。
春节刚过,惠州的各个生产车间陆续响起了轰鸣声。胡淦骅站在崭新的智能化车间里,看着机器精准地组装电子计算器的主板,可他的脸上,却没有轻松的笑容。与许多接班人一样,胡淦骅选择接手工厂,不仅意味着继承,更代表着接受挑战。
这群接班人被称为“厂二代”。他们的父辈多是珠三角中小民营制造业企业的老板,同时,也是“创一代”。或许大多数人都无法准确地说出这些企业的名字,但实际上,这些企业如同毛细血管一般,成为“中国制造”的重要组成部分。
而如今,“接班”是摆在“创一代”面前的一大现实问题。一边是“创一代”们用三十年打下的“江山”——低毛利但稳定的代工订单、人情编织的管理网络、重资产轻数据的生产模式;另一边则是“厂二代”们带来的“手术刀”——智能化的生产线、品牌化的运营战略、现代化的管理模式,一场激烈的代际碰撞正在惠州上演。
但无一例外,这些工厂正在等待一场命运的交接。回家接厂,正在成为“厂二代”们新的选择。
接班的最优选
大年初六,清晨的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洒在兴升精密部件(惠州)有限公司(下称“兴升精密”)工厂的院子里。随着机器的轰鸣声响起,生产线开始有序运转,韩江岳走进车间,找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开会。
用韩江岳的话说,他是看着这个工厂长大的。1994年,韩江岳还没出生,他的父亲就从港资企业辞职创业,选择下海经商,从事扬声器配件的生产。直至五年前,工厂运行的“接力棒”才交到韩江岳手中。
2020年初,在澳大利亚刚毕业的韩江岳回国后,因疫情封控被困在惠州。本以为自己只是暂时回国度过一个假期,没想到却意外地开始了接班之路。或许正如他感叹的那样,“要不是自己稀里糊涂地回了国,接班的事还可以往后拖一拖。”
在美国,还没毕业的胡淦骅,手机再一次响起了父亲的电话。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接到父亲的电话,他只记得,为了接班这件事,他和父亲争吵了数次。直到毕业前夕,胡淦骅才跟父亲开出条件:“回国接班可以,但工厂得由我说了算。”
早在30年前,胡淦骅的父亲以电子计算器制造起家,在博罗开办了一家以智能家庭消费设备、智能移动终端等产品为主的企业——惠州市美合科技有限公司(下称“美合科技”)。近年来,工厂里的好几条业务线已经出现亏损,父亲还需要管理家里的其他业务,没有精力再打理工厂,工厂的交接问题也就显得十分迫切。
美合科技工厂内。
韩江岳与胡淦骅的经历并非个案,父辈的担忧也不无道理。自上世纪90年代起,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与全球化浪潮的机遇,“创一代”们凭胆识与勤劳打下自己的“江山”。
30年风雨路,如今,父辈也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统计,在中国,民营企业大多已经来到了一代、二代密集接班的时刻,而它们之中,80%以上都是家族企业。
事实上,父辈也明白,孩子们对接班一事的回避,只是源于他们的谨慎与恐惧。相比于充满“狼性”的“创一代”,“厂二代”们在富足、安定的环境中长大,个性显得更温和。正因如此,生活稳定的他们,并不想接手传统制造业。
“磨具生产过程中会发热,工厂的环境很差,而且接触的人也很杂。”在上学期间,韩江岳就已经凭借卖奶粉赚到了第一桶金,比起站在闷热的工厂流水线旁,白领的生活更令他向往。而对胡淦骅而言,回来接班,则意味着放弃了在美国稳定的工作与生活。
其实,父辈们也不是没有想过聘用职业经理人。但实际运营下来,胡淦骅坦言,外人始终难以信任,“上一任职业经理人撬走了工厂大部分的订单。”
对父辈而言,自己的企业就像自己的孩子,终究还是不舍得给外人抱走。在一次通话中,韩江岳的父亲直接向他抛出了“灵魂拷问”:“你真的愿意你爸奋斗一辈子成果交到别人手上吗?”在此之后,韩江岳再也没有提过聘请职业经理人一事。
事实上,“厂二代”并非一出生就被当作接班人来培养。可他们都清楚,从小在工厂长大的他们,对工厂的运转有着清晰的了解,同时拥有家族的信任与期望,是接班的最优选。
“别让工厂在我手里栽了”
然而,“厂二代”们接班后面临的情况,远比想象中的要复杂得多。接到他们手上的,很可能不是一个馅饼,而是一个烫手山芋。
从腾讯辞职回来接班的杨倩怡对此深有感触。三年前,杨倩怡接过父亲茶园的经营权,帮助家里的茶园完成产业化转型。可当她回来接手时才发现,“父亲就只是留了一大片茶园给我而已,其他什么都没有。”
事实上,就算父辈已经留下了较好的生产基础,进厂后复杂的人际关系,还是令不少“厂二代”们感到无所适从。“同事都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叔叔阿姨,我的资历不够深。”韩江岳感叹,“只因为自己是老板的孩子就想管他们,凭什么?”
刚接手工厂业务时,韩江岳坦言,父亲每天都会打电话问他在不在工厂。父亲凡事都亲力亲为,且极为细致的管理方式常常让他喘不过气。他也清楚,父亲并非不愿意让他主导,而是担心若自己放手,企业会失去方向。
如何在工厂里“立足”?这是“厂二代”们接班后所思考的第一个问题。对他们而言,在短时间内证明自己的价值至关重要。
与其他白手起家的创业者相比,“厂二代”们有着非常鲜明的特征——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在课本所学到的知识,在更广阔世界的见闻,让他们往往对新市场、新技术与科学管理方式有着独特的见解。“我们将自己所学带到工厂里,最容易体现自己的价值点,也是‘二代回厂’的切入点。”杨倩怡说。
杨倩怡(左一)与员工在开会。
回到茶园后的杨倩怡,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学习和考察上。“当时我把全国各地的茶园都跑了一遍,看别人是怎么做的。”杨倩怡一直觉得,自家的茶叶生产还停留在“做茶农”的阶段,随着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传统茶叶零售模式已经难以满足消费者的需求。
“整个园区有上千亩茶园,每年的营收却无法覆盖我们的运营成本和人工成本。”杨倩怡将一本本账单摆在父亲面前,“花这么大力气却只能做一个农户,这不是我们想要的”,她下定决心,要实现标准化生产和品牌化运营。
回国后,胡淦骅很快就发现父亲传统家庭作坊式的管理方式带来了不少糊涂账。许多生产线不仅效率低下,并且缺乏安全保障机制,甚至不少业务已经出现亏损。但父辈追求稳定,讲究人情,凭借经验做事,一直没有填上这些窟窿。
“我想砍掉家里不赚钱的项目,已经被市场淘汰的产品就没有必要再生产了。”在接手工厂的前两年里,胡淦骅理清了这些糊涂账,计划引入智能化设备,提升生产效率,实现更高的生产力和更低的成本。
胡淦骅。
提质增效,就绕不开裁员。胡淦骅跟父亲商量,想要裁掉厂里一半的员工,结果毫无意外地遭到了父亲的反对。“我爸提到了社会责任、人情世故等一系列问题。”胡淦骅解释,但当他把亏损的账单发给父亲后,父亲也只能叹气默许,只希望他能妥善安置好被辞退的员工。
“不改就会被淘汰,这是生存的必然。”当工厂里亏损的业务线完成最后的使命,货物被全部打包运走的那天,胡淦骅至今还记得,不少员工都来到工厂前,目送最后一批货物离开,而大多数人的眼角都湿润了。顶着老员工的议论,胡淦骅感觉到了更大的压力:“苦一点累一点都无所谓,千万别让工厂在我手里栽了。”
实际上,在价格越来越透明,利润越来越低的大背景下,工厂在研发上的投入有限,产能过剩最终体现在价格上的内卷。而破题的思路也很简单,那就是——创新。
一场“革命”
去年,美合科技搬进了“新家”——占地约12万平方米的自有工业园。新的生产车间更加宽敞明亮,产线也完成了智能化升级改造。
为了此次升级,胡淦骅肩负着产能下降的风险与挑战。他回忆,旧设备需要全部换新,前期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在新旧设备交替期间,旧设备停产,新厂房却无法立刻投入使用,“导致去年很多客户的订单都无法完成。”胡淦骅说。
好在,升级改造的结果是令人欣喜的。胡淦骅介绍,如今,依靠智能化设备,一个人就可以同时管理八台机器,而在以前,五个人只能管理一台机器。
智能化生产线的变革,同样发生在兴升精密的工厂里。负责采购业务的韩江岳发现铝片的采购价格一直居高不下,于是,他和其他磨具厂合作,通过引入自动化设备和新的工艺,让生产效率得到了大幅提升,同时也减少了因人工操作带来的误差,显著提高了产品的良品率。
如今,韩江岳组建了团队,将工厂里的业务进一步细分。“更重要的是怎么去用人,怎么去识人。”韩江岳坦言,父亲过于精细化的管理反而限制了产品的创新,“让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给他们定目标,小问题让下面的负责人自己去解决。”
“上午和下午摘的茶可能都会有差异,只有保持一样的品质,才能做大做强。”在做了大量准备工作后,杨倩怡决定抛弃小作坊式的生产模式,开设工厂。去年9月,杨倩怡接手的惠州市南山生态谷有限公司,已经实现标准化生产。
除了“大刀阔斧”对生产线进行改进,“厂二代”们还想打造自己的品牌。从去年开始,杨倩怡就着手品牌建设,不仅设计了品牌形象,还给产品制作了外包装,并拍摄了宣传片,将传统茶园改造为集康养研学文旅为一体的生态茶园。
杨倩怡所接手的茶园。
如今,在惠东南山茶园,一垄垄绿油油的茶树生机勃勃,茶山顶处的现代风格观光凉亭让人眼前一亮。“活动策划、商务定制、行业展会等我们都做,不只是做一杯茶,而是要输出茶文化。”杨倩怡说,“既然要做接班人,肯定要做不一样的接班人。”
在博罗,胡淦骅组建了一支20人的设计团队,开始专注于磨具开发,打造品牌。他解释,曾经,工厂一直在为大客户代工生产,虽然在一定时期内带来了稳定的订单和收入,但也让企业长期处于“附属”状态,难以自主掌控产品的创新和保持市场竞争力,“让更多年轻人加入设计团队,让产品增加更多附加值,无论靠不靠谱,我们得先试试。”
随着工厂内不断有新产品推出,胡淦骅对工厂的经营更加有底气。“以前都是客户过来问价、询价,现在轮到我们主动出击。”胡淦骅表示,目前,工厂能够提供定制化的生产服务,提出创新的设计方案,积极尝试自主品牌的发展赛道。
兴升精密在越南设立工厂。
如今,一批批海外客户寻上门来,寻求新合作。2020年起,胡淦骅开始把自家的产品搬上亚马逊,成立了新的贸易公司专注于跨境电商;韩江岳直接把工厂开到了海外,将目光放得更远,拓展全球市场。
守住家业
不久前,胡淦骅带领团队前往广州参加广交会。他还记得,以前父亲每年都要参加两次广交会,每次都要花大价钱装修展位,而现在,他已经将参展的频率降至每年一次。
这样的调整实则顺应了市场的变化。随着互联网的冲击,智能化改造提速,一大批传统工厂正在加速淘汰,原有的经验几乎全数失效。今天的“厂二代”,不仅承担着养活上百号工人的压力,也面临着严峻的市场考验。
胡淦骅(左一)与员工在交谈。
“消费类产品更新迭代的速度太快了。”韩江岳感叹,客户对产品的要求越来越高,随着做音箱的企业越来越多,很多时候,他所生产的产品并不是客户的唯一选择,“现在狼多肉少,压力很大。”
面对不断变化的关税,胡淦骅坦言,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我们能做的只有不断创新,有创新才有利润。”如今,胡淦骅每年都要求工厂产出新品,不断增加产品附加值,在与客户合作时,争取谈下更大利润空间。
这或许正是“厂二代”们的宿命——既要守住父辈的基业,又必须亲手打破他们多年摸索定下的法则;既要顺应市场规则的变化,又要在全球化浪潮中为工厂寻找新的利润增长点。
幸运的是,他们还有后盾可以依靠。“我爸是一个什么都懂的人,这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自韩江岳接班以来,父亲就允许他不断试错,无论他对工厂做出什么样的决定,父亲虽然口头唠叨,但行动上还是支持的。
韩江岳(右一)与父亲。
“我提出想要做品牌,第一个支持我的就是我父亲。”为此,杨倩怡的父亲忙前忙后,不仅给了她资金上的支持,更联系了不少客户,帮她建立了人脉圈。
裹挟在时代浪潮中的机遇,落在每一代人身上,都通往不同的命途。“厂二代”只是代表家里有厂,却不一定富,倘若不折腾,工厂很可能就要倒了。正因如此,工厂利润波动与他们的名声紧紧挂钩,稍有不慎,便会被扣上“败家”的名号。这也正是“厂二代”的标签时常带有负面色彩的原因。
“守住家业,我们也是步步为营。”今年,是胡淦骅接手工厂的第十年,尽管工厂的运转已经十分稳定,但他还是忧心忡忡,“步子不能迈得太大,能够让工厂正常运转已经很不错了。”对韩江岳而言,父辈的光环始终存在,“你做得好,别人说是你父亲的功劳,你做得不好,别人说你败家。”韩江岳坦言,“能够稳定维持工厂运转就好。”
下一步,韩江岳打算开发新赛道,从传统的蓝牙音箱、家庭影院到汽车车载音箱,将新材料运用其中,预计将去年1.6亿的产值再翻一番。
对于工厂的未来,胡淦骅不敢想得太远。“今年的目标是稳定生产,去年干了1.5亿,今年力争2亿。”胡淦骅还是坚持智能化工厂的运行思路,“先保证好这帮工人有饭吃,再去开发一些新项目。”
杨倩怡在茶园。
今年年底,杨倩怡茶园里全新的茶叶产品将全面上线。在承袭茶饮文化的同时,切合年轻人群体的审美,杨倩怡想开一家纯中式茶饮店,切合年轻人群体的审美,符合当前的新潮市场,“就让市场来检验我们的努力吧。”
这注定是一部关于长期主义的连续剧。在父辈的肩膀上生长,“厂二代”们挑起工厂的重担,重新定义中国制造。夜色中,一辆辆货车奔向惠州大大小小的车间,和30年前的父辈一样,踩着单车冲向改革开放的浪潮。
采写:南方+记者 张国威
图片: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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